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汪胡泳在上海汉口路颜料杂货店做店员。一次，他外出送货，不幸发生事故，一条腿受伤，从此以后，走起路来总是一踅一踅①。
光绪三十二年（年）的中秋节快到了，他离开上海回嘉兴过节。刚登上西米棚下的河埠，就遇到几个小辫子拖在脑后，夹着书包的男孩子放学归家。在南门外的消息场，散市的人们唠着嗑，在闲谈褚辅成创办的南湖小学堂。他马上想到了收账时路过的南洋公学②。
《汪胡桢》⑤‖嘉兴的学堂
崔小红
清末至民国时期，我国沿海地区被分为南北两个洋区。江苏、浙江、福建各省为南洋。山东、河北、辽宁各省为北洋。西洋特指欧美。东洋专称日本。
位于浙江省境内的上海地区，属于南洋。光绪二十一年（年）五月，在丧权辱国的《马关条约》换约后第三天，光绪皇帝发布一道朱谕③，强调要详筹兴革，痛除积弊。变法人士首先瞄准教育改革，提倡废除八股，兴办学校，保荐人才。
二十二年六月，刑部左侍郎李端棻④上《请推广学校折》，建议自京师以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。十月，盛宣怀⑤向清廷上奏，拟在上海捐地开办南洋公学，学校经费半由商民捐赠，半由官方资助，所以称南洋公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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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踅（xué）：一足行走，单腿转动。
②、南洋公学：西安交通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。
③、朱谕：清制，凡有异常重大处分，由皇帝以朱笔批示，表示郑重，又称朱批谕旨。
④、李端棻（fēn，-）：字苾（bì）园，进士，贵州省贵筑县（今贵阳市）人，清朝著名政治家、改革家、教育家。第一个疏请设立京师大学堂（北京大学）。因举荐康有为、梁启超，戊戌变法失败后，被充军新疆，后赦归。
⑤、盛宣怀（-）：字杏荪，号次沂，秀才，江苏省常州府武进县（今常州市）人。官办商人，买办，洋务派代表人物，清朝著名政治家、企业家和慈善家。
南洋公学是一所兼有小学、中学、大学和师范的学校。小学生有课本，中学生上课讲英语，接受新式教育。
这些情况，汪胡泳已听说。那天，他收账路过南洋公学的门口，看到一个个学生脸上洋溢着神采，他心生羡慕，油然冒出一个念头，激动得有些颤抖。他想，等到中秋回家过节的时候，一定要说给黄月宝听，两人得好好商议一番。
汪胡泳一踅一踅地走进柴水弄。抬起头，举人沈稚庵长衫马褂，迎面走来。沈举人通晓时务，又不以富傲人。两人插手行礼，停步叙谈片刻。
说来道去，自然说到去年十二月朝廷设立学部，宣布废除科举的事。
“沈先生，大男在学塾读书，还要不要开笔学做八股文？”汪胡泳请教。那时，未做诗文的学生每年敬脩约七元，已开笔的约十元，一年的学费相当于四口之家两个月的收入。他们家境贫寒，嘴里省，肚里挪，为的是把钱花在读书上，可不能花了钱，熬了时间，孩子却学无所用，荒了前程。
“不是要不要开笔学做八股文，而是要不要上学塾。时运如钱塘江之海潮，来势不可挡，您去南湖滩请教一下褚先生。”沈举人说。
南湖滩在西米棚下的南端，在这片滩地的南面，是西南湖里的放鹤洲。举目远眺，湖水绿，天空蓝，烟云变化。湖边有一座风水墩，传说是唐朝宰相陆贽①读书的地方。
这里远离市尘，周边没有民宅。古时，曾有一座太平道院，院内茂林修竹，相对清幽。
光绪二十四年（年），戊戌变法失败，这让心怀报国理想的文人对清廷彻底失望。三十一年（年）九月二日，袁世凯②、张之洞③奏请请立停科举，推广学堂。二十三日，徐锡麟④、陶成章⑤等光复会成员在绍兴创办大通学堂，来培养推翻清廷的力量。冬，褚辅成在嘉兴创办南湖学堂，以启发民智。
南湖学堂选址何处？
此际国贫民穷，南门外的太平道院也香火微弱，到处残垣断瓦，满目荒僻，仅残存一座大殿。道院有一座天然的风水墩，如同照壁，可以挡风化煞，趋利辟邪。又是宰相读书地，出过状元，文风流长。这里距离市集不远不近，相对偏幽，便于革命党聚集。太平道院是南湖学堂落址的理想场所。
校址选定后，第一要务是修葺大殿。宝莲庵也墙倾屋摧，正好可以拆下两根屋椽，抬来使用，大殿被当做学堂的礼堂，挂上一块匾额，大书“礼堂”二字。办学需要经费，褚辅成四处筹措，商民捐，官府助，自己添。
是时，留日学生已在东京正式成立同盟会，褚辅成任同盟会浙江支部长。这些机密，店员汪胡泳并不知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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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陆贽（zhì，-）：字敬舆，苏州嘉兴（今浙江嘉兴）人，进士。中唐贤相，文学家，政论家。追赠兵部尚书，谥号宣。
②、袁世凯（-）：字慰亭，号容庵，河南项城人。清末新政期间，积极推动近代化改革。辛亥革命期间，逼清帝爱新觉罗·溥仪退位，成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。年，镇压二次革命，同年当选为首任中华民国大总统。年12月宣布自称皇帝，遭到各方反对，引发护国运动，袁世凯不得不宣布取消帝制。中国近代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。
③、张之洞（-）：字孝达，号香涛，祖籍河北省沧州市南皮县，出生于贵州兴义府（今安龙县），解元，探花，晚清名臣、清代洋务派代表人物。与曾国藩、李鸿章、左宗棠并称“晚清中兴四大名臣”。政治上主张“中学为体，西学为用”；工业上创办汉阳铁厂等；教育上创办自强学堂（武汉大学）等，赠太保，谥文襄。
④、徐锡麟（-）：字伯荪，号光汉子，浙江绍兴府山阴东浦镇人。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。年赴日本，于东京结识陶成章、龚宝铨。年在上海加入光复会。年在绍兴创立大通学堂，参加兵操训练。年，赴安徽任武备学堂副总办、安徽巡警学堂会办。年7月6日，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安徽巡抚恩铭，失败被捕，次日慷慨就义。
⑤、陶成章（-）：字焕卿，号陶耳山人，浙江绍兴人。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家，光复会创始人之一。曾两次赴京刺杀慈禧太后未果，后只身东渡日本学习陆军。光绪三十年（年）冬，与龚宝铨等在上海组织光复会，推蔡元培为会长。年，与徐锡麟创办大通学堂。年，武昌起义，杭州光复，被举为浙江军政府总参议，参与江浙联军攻克南京之役。中华民国创立后，他力辞接任浙江都督，积极准备北伐。年1月14日，被陈其美指使的蒋介石、王竹医院。
汪胡泳走到柴水弄的最东头，刚进家门，二男“吼吼”地叫着，高兴地扑上身来。大男很懂事，连忙去接阿爹的行李。姆妈面带微笑，在锅灶前转来转去。
月圆人团圆，全家沉浸在幸福的时光里。摆上月饼等果品，高燃红烛，以助月色，一家人祭拜月亮，祈求福佑。
家境好的人家正载酒游南湖。月明如水，浮在夜空，桂花香满天庭，天空深邃，衬托着中国蓝，彩云如丝缕。湖面上袭人风细细，秋灯闪烁，旧时光里，丝竹悠扬。
夜里，夫妻俩商议着大男的学业，学塾不能再读了，得去上学堂。
南湖学堂，全称秀水县南一区公立南湖初等小学堂。这时，开学时间已过，汪胡泳抱着试试看的心态，决定去一趟南湖滩。
一大早，他就起身，带着大男一踅一踅地走到柴水弄的西头。沿着东米棚下向北走。秋天的通济河，水位略减，河边的乌桕树叶子青青，还没有出现深红、杏黄，或是紫红色。父子俩前后走着，不久就走到了横跨在通济河上的娱老桥，向西跨过娱老桥，是西米棚下。再向南跨过米市桥，沿着西米棚下向南走，走到尽头，不远处，就是南湖学堂。
南湖碧波荡漾，远接云横，风行水上。这时，两个身穿长衫马褂的男人正从学堂大门里走出来，其中一位是褚辅成①。汪胡泳认识，只是不熟悉罢了。他连忙对儿子说：“大男，看见没有？那位戴着眼镜身形瘦弱，与我年龄相仿的，就是褚先生。”
今天，大男换上干净的步鞋，身穿平整的长衫马褂。衣服旧而不破，被姆妈浆洗的干干净净。白露身不露，寒露头不露。寒露节气快到了，这又是出客场合，大男的头上戴着六合一统滴子帽。小辫子梳得光溜整齐，拖在脑后。腋下夹着土蓝布书包。他抿着嘴，认真地朝父亲点点头，表示会意。
父子俩快步趋前，迎向褚先生二人，汪胡泳先行叉手施礼，自我介绍拜访目的，并介绍九岁的儿子汪胡桢，在钱鸿波先生的学塾已经读书四载，现在想到南湖学堂接受新式教育。
褚先生看着眼前的这个孩子，大大的脑门，清秀纯净，犹如冬天的湖水。他问：“为什么要上学堂？”
“上学堂可以穿干净的布鞋，穿长衫马褂。”
“你喜欢算术吗？”
“喜欢，我姆妈也喜欢。”
褚辅成侧身对身边的青壮年说：“叠裳，我这边有事，恕不远送。”
叠裳叉手施礼：“先生请留步。”转身离去。
叠裳是方於笥②先生的字，他和汪胡桢谁都没有想到，他们会在这里萍水相逢，有了第一次照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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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褚辅成（-）：字慧僧，监生，嘉兴人，九三学社主要创始人。早年东渡日本留学，年加入同盟会，任同盟会浙江支部长。年参加领导浙江光复，任浙江军政府民政长和政治部长。被选为国会议员，领衔反对袁世凯“善后借款”，被袁世凯派人逮捕。年赴广州，任非常国会副议长，参加孙中山领导的护法斗争。年在嘉兴创办民丰造纸厂。年，国民党北伐军占领浙江后，任浙江省政府临时主席兼民政长。曾任上海法科大学董事长兼校长。坚决抗日。救助韩国独立运动领导人金九。年7月，与黄炎培等赴延安，和毛泽东等商谈，建议从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。年2月，任上海政法院院长。
②、方於笥（-）：字叠裳，号青箱，嘉兴人，毕业上海中西书院，嘉兴重要革命党人，曾游历美国、加拿大和日本，立志反清革命，为同盟会及光复会会员。辛亥革命后，任嘉兴军政分府第一任都督（后称嘉禾县知事）等。夫人敖淑英，敖嘉熊的胞妹。生四子二女，次子方朝钧，学名怀时，医学博士，台湾“中央研究院”院士。
此次回乡，夫妻俩商议后把大男送进学堂，办成一件大事，汪胡泳心中瓷实，又返回上海当店员去了。
母子三人继续在南门外柴水弄的老宅里数着日子。黄月宝初识文墨，学问不深，但涵养不浅。她常常教导自己的孩子，说话要和气，做人要善良，遇事要果断，好好读书，才能安身立命，活得体面。
父亲从上海买来一本《算术难问三百题解》，这本书籍编选个算术难题，但没有解法，只有答案。母亲在数学方面有异秉，明白解算过程。每天晚上，在大男温习完功课后，母亲就会不顾白天的劳累，陪着孩子坐在小如黄豆的灯芯下，在微弱的亮光里，她拿来核桃做教具，拨来拨去，笃笃有声，启发孩子数学知识。这让汪胡桢对数学产生浓厚的兴趣。
光绪三十三年（年）五月，汪胡桢十周岁。他已经能够顺利解答《算术难问三百题解》中的许多题目，这让同学刮目相看，班级里学习数学的氛围渐浓。放学后，同学们常常围过来交流收罗到的数学题。
汪胡桢说：“听好了，一溜三棵树，总共有十头毛驴，一棵树上只能拴一头，怎样才能把这十头毛驴拴完？”
许寿祖①说：“一共才三棵树，一棵树上拴一头，只能拴三头，还剩七头呢，拴不完的。”
沈家富说：“拴不完才好呢，我们把它牵回家去，宰了，我阿爹说过，天上龙肉，地上驴肉，滋味那个美啊。”
钱鲲鹏说：“就知道吃，你看你的身材，胖的只有横，没有竖。”
沈家富被钱鲲鹏说得恼羞成怒，朝着钱鲲鹏就是一拳：“就你瘦，就你瘦，瘦的从门缝里可以飞进去。”
钱鲲鹏一边躲闪，一边说：“什么？从门缝里飞进去，你这不是把人看扁了吗？”又扑回来。有人避让，有人劝架，七嘴八舌，大声嚷嚷着：“监督②打架了，监督打架了……”
立夏节前后，西南湖雾霭浮动。今天，天色已晚，可以上灯，绝大多数学生已散学归家。南湖学堂里，翠竹静立。监督的办公室房门紧闭，亮着灯光。
汪胡桢和许寿祖连忙扑打着监督办公室的木门：“报告，监督打架了，监督打架了……”
褚先生打开房门。办公室里还坐着一男一女，男的是方於笥，那个女的着装奇异——梳着蓬头发髻，穿的却是男人的长衫马褂。
“报告监督，那边在打架……”
褚先生对那一男一女说：“叠裳，你陪竞雄③先生去风水墩，我一会儿就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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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许寿祖：诗人，水利专家。
②、监督：校长。
③、竞雄：秋瑾（-）的字，秋瑾号鉴湖女侠，浙江绍兴人。中国女权和女学思想的倡导者，为妇女解放运动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。近代民主革命志士，为辛亥革命做出巨大贡献。因接替徐锡麟接管绍兴大通学堂，徐锡麟起义失败后，事泄，被捕。年7月15日凌晨，从容就义于绍兴轩亭口。
沈家富与钱鲲鹏像是两只斗架的小鸡，两个膀子蜷曲着向后端开，拳头紧握，随时准备扑上去，朝脖子上就是一口，非得琁①下来一撮毛不可，看你可说我胖了！看你可说我瘦了！见褚先生来了，两人才放下双臂，头也低下来，但嘴里还恨恨地哼着。
钱念慈明白褚先生此时在想什么，连忙介绍事件的起因、经过、结果。
“结果呢？”褚先生没有去批评任何一位同学，而是转脸问汪胡桢。“把你的答案说说，结果是怎样拴毛驴的？”
“您听，我说的是一六三棵树，也就是十棵树，总共十头毛驴，一棵树上拴一头，正好拴完。”汪胡桢刚刚说完。褚先生哈哈大笑起来，对着那两只小鸡仔说：“听听，脑子用在这里，就叫聪明。回家去吧，姆妈在等吃饭呢。”
时间如白驹过隙，转眼已到宣统元年（年）的夏天。汪胡桢十二岁，已经被列为优等生，从南湖初等小学堂毕业。这时，沪杭铁路②通车，嘉兴城里开始通电。姑父在北大街的银匠铺里就有电灯，把屋子照得雪亮。南门外的消息场在传播这条消息：
“电灯是什么灯？油灯的油能吃，电灯的电也能吃吗？”“豆油灯的油能吃，现在点的是洋油③，你吃洋油？”“能把屋子照得雪亮，电灯的火苗得有多长！”“听说没？东门大街的人家，也有挂电灯的。”“听说白天没有电，晚上才有。”“白天不点灯，晚上才点灯。”
汪胡桢听着人们的谈论，脑袋里如同潽④满了煮豆浆煮出来的沫沫，捂也捂不住，他太想知道啦。
黄月宝平时大门不出，二门不迈。只在出售手工活的时候，比如卖丝线，才咋把小脚，蹒跚走进市集。母亲知道长子的想法后，毫不犹豫地说：“明天进城，带你去北门看电灯。”
北门叫望吴门，北望吴国。西门叫通越门，向西直达越国。
据传，春秋战国时期，吴越两国交战，越国大败。越王勾践⑤使用美人计，将西施⑥送去吴国。送行的船停泊在嘉兴北门的丽桥头，越国的百姓前来送行。范蠡⑦把西施送到吴国返回时，再次停泊丽桥头，见北门楼上还有许多百姓在北望。范蠡深为触动，便把北门改为望吴门。
北门有“北门米脚子”的说法。当时，北门外的里月河与外月河边的米行多。河边泊满四乡八里前来粜米的农船。许多扛米包的脚夫，船上船下，来回装运，汗流浃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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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琁毛（xuán）：拔毛。
②、沪杭铁路：始建于年，建成于年，中国早期铁路干线之一。从上海市通往浙江省杭州市，是沟通苏、沪、浙三省市的交通干线。现为沪昆铁路沪杭段。
③、洋油：煤油。
④、潽（pū）：液体沸腾溢出。
⑤、勾践（？-公元前年）：会稽（今浙江省绍兴市）人，春秋时期越国君主，春秋五霸之一。
⑥、西施：本名施夷光，后人尊称“西子”，越国句无苎萝村（今浙江省绍兴市诸暨苎萝村）人，天生丽质、倾国倾城，忍辱负重，以身报国。西施与王昭君、貂蝉、杨玉环，并称中国古代四大美女。享有“沉鱼落雁之容，闭月羞花之貌”美誉。“沉鱼”指“西施浣纱”。
⑦、范蠡（lí，公元前年-公元前年），楚国宛地三户（今南阳淅川县滔河乡）人。春秋末期政治家、军事家、谋略家、经济学家和道家学者，越国相国、上将军。献策扶助越王勾践复国，兴越灭吴，后隐去。
北门是嘉兴城的运输和货物交易中心。北门大街①铺满石板，一直到城外的丽桥头，还有塘湾街②，以及火车站广场到东门大街，这些地段最为热闹。
在商业区，街道两旁商店的货架上摆满货品，洋货越来越多。上海的新鲜做法已经影响到嘉兴，有的店铺也模仿着，在临街的一面置放玻璃橱柜，引人注目。不论有没有玻璃橱柜，曲尺形的木柜台定然不能少，好充分利用临街与店内的空间。
在住宅区，大街小巷的两旁住满人家。有的是平屋；有的是一门三吊闼的两层楼房，这种楼房在《清明上河图》里已经出现。不管是平屋还是两层，都是杉木架。
城里人的照明，先是豆油，蜡烛，后是洋油，美孚灯。现在有钱的人家已经点上电灯。汪胡桢如饥似渴地观察着街面，视线用力捕捉着电灯，这个孩子对新事物总是充满好奇。
大半天走下来，居然走到了东门大街，这里高门大院，屋宇邃密，是嘉兴城的经济和文化中心。母亲汗津津的，小脚几乎招架不住。但看着长子显然被什么新奇的力量触动着，她毫无怨言，反而心满意足。
这时，母亲停住脚，不是为了歇脚，也不是因为口渴难耐，而是要给孩子买点吃食。她看见有人端着竹匾，在叫卖虾米套饼。
“叮叮当当，叮叮当当……”铜铃铛清脆作响。寻声望去，一辆马拉座车驶过来，车厢帷幔低垂，几名仆役跟在左右。“叮叮当当……”一路铃声做响，马拉座车越走越远。
晚清统治衰微，刑罚的手段越来越残酷，但革命力量没有被吓到，反而此起彼伏。嘉兴城墙多年失修，城垣残破，长满乱草，显然阻止不了洋货地涌入，小农经济濒临破产。贫富悬殊，阶层分化更加严重。时局动荡，国穷民愚，读书还有用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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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北门大街：今天的建国路
②、塘湾街：今天的北京路。
读书有用！可助人开眼看世界，放耳听四方，师夷长技以制夷，并让自己体面地活着。宣统元年（年）秋，汪胡桢考取秀水县官立高等小学堂。
这是嘉兴的第一座官办高等小学堂，创办于清光绪二十七（年）年。创办者是当时的知县方家澍①。地方绅士高玉銮②，金兆蕃③等赞助，筹集到开办费二万元。建有一栋二层楼，每层10间，全是西式教室。另建有师生宿舍一幢。校区面积大，有大小两个足球场。还有篮球场、理化仪器室、办公室、会客室、厨房饭厅、厕所、盥洗室等，是当年嘉兴设施最好的高等小学。
这座秀水县官立高等小学堂位于原集街的西端，靠近广平桥。
一天，班级里来了一位插班生，叫郁文通④。下课了，同学们一哄而出教室，玩耍去了。因为生疏的缘故，郁文通一个人坐在那里。汪胡桢和许寿祖走过来，坐在他身边。
面对友善之举，郁文通不再拘束。他拿出自己的作文簿给汪胡桢看，每一篇文章都洋洋洒洒好几百字，文思泉涌，层出不穷，词语丰富的犹如扫把扫出来的。
汪胡桢颇为惊奇，想到自己每一次写作文，格式千篇一律，开头永远是“自古以来……”结尾一直是“由此观之……”就算搜肠刮肚，词语依然少得可怜，连一个箩筐都装不满。“这么好的文章，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呀？”汪胡桢钦佩不已。
“你知道梁启超吗？他在编《新民丛报》，我经常翻看，学的。”从那以后，汪胡桢开始寻觅梁启超的文章，依葫芦画瓢，曲意模仿，居然思路越来越宽广，并爱上作文。各学科并驾齐驱，被列为优等生，用一年时间完成高小课程，顺利修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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①、方家澍（shù，？-）：字雨亭，号志初，福建省福州府侯官县人。光绪八年（年）乡榜，中举后曾游于唐景崧幕，是台北牡丹诗社社友。光绪十八年（年）进士，曾任浙江桐乡知县，秀水县知县，善画山水。因布置观风题而发现蒋百里的答卷，取为超等第一名，推荐给杭州知府林迪臣。蒋百里随后考入求是学院（浙江大学前身）就读，成为军事人才；先后参加过讨袁护法运动、北伐战争和抗日战争；三女婿是“中国航天之父”钱学森。
②、高玉銮：很遗憾，作者没有查到任何信息。
③、金兆蕃(-)：字篯（jiǎn）孙，号药梦老人，秀水人。光绪十五年（年）举人，任内阁中书，曾著《各国订约始末记》，倾心变法，为一时名流。曾任江苏度支公所莞榷科科长。辛亥革命后任北京政府财政部佥事等职。年，北洋政府设立清史馆修清史，参与纂修。
④、郁文通（-）：著名文学家郁达夫，浙江富阳人，曾留学日本，毕业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（名古屋大学）和东京帝国大学（东京大学）。是新文学团体“创造社”的发起人之一，民国三十四年（年）九月十七日，被日军杀害于苏门答腊岛丛林，是一位为抗日救国而殉难的爱国主义作家。
人是社会人，深受时代影响。父亲汪胡泳从上海回来，会谈到实业救国。南门的消息场也在说实业救国，还在说嘉兴府中学堂招生的事。说高等小学堂毕业，是秀才。中学堂毕业，是举人。大学堂毕业是进士，出国留洋，就是翰林，不知是真是假。
宣统二年（年）九月，十三岁的汪胡桢脑子里装满实业救国词语，有楷书体的，有隶书体的，还有梅花小篆。他同时知道了嘉兴府中学堂招生的事。在征得父母的同意后，换上一件稍新的布长衫，梳理好长辫，一个人兴冲冲地跑到震昌照相馆，这是当时嘉兴城唯一的照相馆，坐落于城内张家弄的寄园。
当时，北门商业区刚有电灯，但白天无电，照相馆用干电池镁光灯“卡嚓”一闪，汪胡桢照下平生第一张照片。然后，前去嘉兴府中学堂报名。
那一年，嘉兴府中学堂开始分文科、实科。文科注重文史哲，实科注重数理化。汪胡桢认为实科就是实业救国，赶紧报考实科。
入学要开考作文，当然不在话下，大笔一挥，妙笔生花。至于数学题目，早在南湖初等小学堂时，就已经与母亲一起把《算术难问三百题解》做得滚瓜烂熟，还外带着搜集了一些树拴毛驴的趣味题。
揭榜的时间很快到了，汪胡桢信心满满，与许寿祖一起结伴去看榜。糟糕，实科榜上没有他，名落孙山？汪胡桢连忙再看一遍，还没有，再看第三遍，没有就是没有。他再也沉不住气，早已急出一身汗来，慌忙用衣袖擦拭脸上的汗水。
看榜的学生越来越多，汪胡桢又挤到文科榜那边。呀！他名列文科榜第一名。“幹夫，你是状元，是状元公。”许寿祖紧跟着也挤过来，真心替汪胡桢高兴，同时带着调侃的语气说。“你这状元是干出来的，你是好幹夫。”末了，许寿祖钦佩地由衷赞许。
汪胡桢没有兴高采烈，却如同掉进冰窟窿里，浑身透凉。他想，学实科才是实业报国，学不成实科，怎么实业报国？我报了实科，考得也好，凭什么不让学实科？
这么想着，他一头闯进中学堂监督①的办公室。“我只想进实科，凭什么不让我进实科？”因为过于激动，刚说了这一句话，汪胡桢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。
方於笥先生与汪胡桢有过两次照面，但那只是照面而已，没有交流，他自然记不得，如同汪胡桢没有记得一样。他和颜悦色地问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是哪个小学堂的？”
“我叫汪胡桢，在公立南湖初等小学堂，还有秀水县官立高等小学堂，读过书，都被列为优等生。”
方於笥已心领神会，乐呵呵地说：“你报的是实科，可以仍然进实科……”
还没有等方先生说完，汪胡桢心中大喜，也不告辞一声，就一跃跳出学堂监督的办公室大门。他高兴过望，还忘记了说那句早已想好的话——学实科，是为了实业报国。
（年7月20日）
